看完《春風沉醉的夜晚》，婁燁已變成近來我心中最喜愛的中國導演，繼《頤和園》之後，他再度將愛慾表現得詩意，將激情轉變成內心最深邃的情感，並且嘗試結合新的方法，以表現屬於不同時代的特殊氛圍。獨特的電影風格，採用大量的動作、表情來展現情感原始的樣貌，做愛時的濃烈渴望，衝突時的歇斯底里，沒有過多的對白，但每一句話說出口，卻都直抵人心最脆弱，最重點的核心。內斂隱晦的情感，只有在交歡與聲光交錯的掩映下，才能最赤裸與放縱的露出。
《春風沉醉的夜晚》是一部描寫同志生活的故事，主角是在旅行社上班的江誠，分別與兩位雙性戀的戀人王平、海濤發生的一連串故事。這兩個戀人的共通點就是都有各自的女伴，但同時也對江誠有強烈的佔有慾。這是兩個愛情故事，可拆成兩段結局，但其實也是一段故事的兩種預示。第一段感情，王平期待妻子林雪能接納自己的同性戀人，以為這樣就可以相安無事，坐享齊人之福，但妻子林雪的反映卻是異常激烈，不願與人共享丈夫，最後遂導致玉石俱焚。第二段感情海濤雖然迷戀江誠，但是對於女友李靜也有些許割捨不下的愛意與愧疚，於是又成三人行。李靜與林雪不同，她自願退出，海濤因此遷怒江誠，兩人戀情也告終止。問題的開始是在王平提出的「三人行」，江誠的角色始終是被動的，他默默接受情人的提議，於是乎做決定的人就變成女性的角色，一個不妥協一個成人之美退出，但最後兩者的結局都不是完美的。
江誠說「我從來都沒有問題」，這句話像是對自己同志身份導致喪失選擇權，還有被迫與人分享愛人的無奈。同志也是擁有完整人格的人，但卻被社會下了「變態」的標籤，要隱伏在社會看不見的地下角落「同志酒吧」、「舞廳」才能展現自我。對於愛人擁有另外的異性戀伴侶，他也會感到感情不專一的噁心感，顯現同志也是一般人，他對於感情的要求並不隨便，也不比異性戀伴侶更低一階，但他的愛人對待他的方式都讓他覺得自己是錯誤的角色，自己是罪惡的。江誠和李靜其實是同一種人，他們都會隱忍自己的情緒，也會委屈自己，甚至將身體當作武器。但事實上他們比誰都還需要純粹的愛情，所以李靜懂江誠，她願意在愛人抱著自己時也給江誠溫暖，她還自願退出，不讓彼此為難。這也是江誠在第一段感情裡做的，他不願愛情裡有過多的爭吵與雜質，於是他應了林雪的要求結束了與王平的關係。
婁燁的電影裡，都會有為愛而死的角色，他們往往都是配角，他們的死都突如其來，但卻也加重了愛情讓人瘋狂的主題，也突顯男主角被深愛著而不自知，直到失去對方後才痛哭失聲。愛情故事往往都是這樣，你愛他，他愛她，箭頭永遠指來指去，繞成了一個圈，卻始終沒有交會。愛情、痛苦、衝突、死亡牽絆在電影裡，《頤和園》有天安門事件的火爆衝突，有李緹的死亡，《春風沉醉的夜晚》則有鮮血流出的痛苦，有王平的血、有江誠的血，還有地上小狗的死屍。愛情的死亡稀鬆平常，就像街頭小狗的死亡一樣，沒有人會為他停下腳步。
《春風沉醉的夜晚》是婁燁再一步大膽藉由情慾鏡頭，表達俗世情感的佳作。人心的隱晦主題如何展現，除了藉由情慾，也藉由文字來表現。《頤和園》裡余紅日記的獨白，到《春風沉醉的夜晚》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或是郁達夫的同名小說〈春風沉醉的晚上〉，對於表達電影的主題與核心都有畫龍點睛的效果。值得一提的是《春風沉醉的夜晚》加入了許多流行歌曲，表達時代的氛圍頗有王家衛電影中處理聽覺帶動情緒的波動。這些流行歌曲不但反映了時代，還流露出角色內心的思維振動。海濤在江誠房間聽著輕快的樂曲，跳著舞，是全片最清新自然還帶有稚氣的一幕，也顯出海濤年紀比較小，還帶有天真的氣質。〈香水有毒〉則充份表達了愛情中三人行，卻還要妥協偽裝的痛苦。李靜哭著唱著〈那些花兒〉代表她可能已經下定決心要離開海濤，她的歌聲不成調，也沒有跟上節拍，顯示她自有心事，反觀海濤唱著同一首歌，卻不知道「散落在天涯」的意思，只是傻傻將歌曲唱完，一個人沒唱了，下一個人就接唱，代表三人的命運終將像那些花兒一樣，各自紛飛。
故事的最後，所有的主角的確都散落在天涯。「春風沉醉的夜晚」是讓人緩緩呼吸，讓人靜空思緒，讓人逐漸甦醒的隱喻。重生後的江誠在傷口上刻著花，代表他對於過往的紀念，他彷彿沒事人兒，再度投入下一段感情，投入一段專一的感情，從前徘徊在他眼神中的不確定與無奈如今已漸漸消弭。
這部電影讓人看到華人社會中對於同志的觀感還是根深蒂固的貶低多於接受，而進入變性人酒吧也讓人一窺同志生活的多采。其實同志愛情的三人行，和異性戀戀人的三人行有何不同？每個人都會對愛人產生佔有慾，都會對情敵感到妒意，但我想林雪不想承認王平雙性戀的身份，除了因為對同性戀的不理解，還因為競爭對手變成了男性，也代表自己必須面對一場打不贏的戰役，她無法變成男性，所以永遠也無法滿足丈夫從對方那裡想要獲得的一切。
無論是異性戀、同性戀這個世界上隨時有太多的故事在發生，情愛主題永遠都是電影裡最蓬勃發展的題材，愛情有太多可能，婁燁的電影裡大膽的重現愛慾糾葛的場景，同時又能細膩的將電影說成了一首隱晦又深情的詩，飽滿的情感流露在主角們一舉手一投足間，輔以簡潔的對白，恰如其份的歌曲，文學的語言當作序跋又反覆再現，在在都直入人心。婁燁從《頤和園》到《春風沉醉的夜晚》表達了特有的感官激情又帶有空無凝厚的抒情，讓人眼睛為之一亮，不禁又開始期待他的下一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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